湖北 李毓藩
三江市政府决定将珞山路市属办公用的12处旧建筑物卖掉。原因很简单：珞山路近年来已发展成闻名中外的商业一条街，作为一级政府在那儿保留如此多的建筑物，显然不合适。而这12处旧房产，其实都是卓有名声、价值不菲、风格独特的老建筑物，卖后获得的资金，又可投入珞山路的高标准建设，让珞山路成为步行一条街，获得更大的商机与发展。为此，市政府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负责这件事，小组的组长就是副市长冯玉庆。
冯玉庆头脑清晰，做事缜密。当了组长以后，他并没有按市长祝芝山的要求，尽快拿出珞山路12套旧建筑物的出售方案，而是先对房产作了一番调查。调查的结果令他犯了难：在这些建筑物中，居然有一套是无主建筑物，这就是珞山路5号，现在是市外贸局所在地。这事够稀罕的，解放50多年了，还被几届政府定为无主，其中必有原因。
几经努力，原因竟让冯玉庆找到了。
这还得从珞山路的历史说起。清朝末年，珞山路那会儿是英租界，满眼都是英式风格的建筑物。到了民国，租界收回了，珞山路就成了三江市达官贵人巨商的汇集地，那新起建筑物的风格就五花八门了，有中式的，西式的，还有伊斯兰式的，到了解放后，又增加了苏式的，导致珞山路成了一道杂糅世界各种建筑物风格的集中地。这其中有一处中国宫廷式建筑物，这个建筑物外面是琉璃瓦与黄粘墙，内部是雕龙抱柱与凤绕栋梁，其古色古香，富贵堂皇，在珞山路首屈一指。可惜的是，这房的主人，在业界称王的珠宝商马季之一家，却在过江轮渡上，死于1941年日本鬼子的轰炸中。从那以后，这处房产就由马家忠诚的管家高新冲看管着，历经曲折，直到解放后，高新冲才将房产完整无损地交给政府。
这处房产就是珞山路5号。
为什么解放初的三江市政府要定这处房产是无主呢？理由是，马家是死于国难的，而在马家死于国难之前，马季之的独子，在南京读大学的马占，曾自愿任我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的英语翻译，后参加了学生军，据说牺牲于南京保卫战的战场。就凭这点，人民政府不能将这处房产没收，只能定为无主。
这无主两字，可是有丰富的历史含义。
这个高新冲现仍健在，虽年过九旬，但不糊涂。当冯玉庆走访他时，他说了珞山路5号历经的岁月沧桑后，真诚告知冯玉庆，他的小主人，珞山路5号的唯一继承人马占，虽说盛传牺牲，但并没有得到确证，因此，请政府处理珞山路5号时，得考虑这一点。冯玉庆听罢，吃了一惊，当即向他表态，一定慎重，并欢迎他监督政府对房产的公正处理。
冯玉庆向市长祝芝山汇报了调查所得，其中特别提到珞山路5号的特殊情况，祝芝山听了狂笑不止，说：“你根本犯不着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伤脑筋，尽管大胆处理，万一真有麻烦，自有我兜着。”
但是冯玉庆还是向祝芝山建议，鉴于珞山路5号定性为无主，为稳妥计，最好以政府名义在报上发个公告，要求对珞山路5号有产权的人，持有关产权及个人身份证明，两个月内与市政府有关单位联系，逾期作弃权论处。
对冯玉庆这个登报公告的办法，祝芝山找不出反对的理由，只好同意了。
市政府有关珞山路5号的公告见报半个月了，没有任何反响，倒是高新冲来了一个电话。老人用嘶哑的声音，笑哈哈地说，我看到报上的公告了，我没料到你们工作这么认真细致。
又半个月过去了，依然是毫无动静，市长祝芝山坐不住了，他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议，商量珞山路12处旧房产的处理。冯玉庆说，对这12处旧房产的处理，不仅市民反响很大，同时本市及全省全国许多家大公司都派人来联系了，均有意购买。问题是珞山路5号，虽未找到原业主，但我们登报的政府公告是说两个月，现在时限未到，就讨论确定处理方案，明显过早了。
“那个报上的公告本来就是画蛇添足！”祝芝山不满地批评说，“当然，话说出去了，这两个月我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等，但是处理方案总可以先定下来嘛，时候一到，就可付诸实施。我现在先提个方案：把这12处旧房产一揽子作价卖给哪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，这样既省事又让人钻不到空子。而房地产开发公司我都物色好了，到时候我给冯市长交个底，管保没说的。”说罢，祝芝山就要宣布散会。
“不，”这时冯玉庆站了起来，“祝市长既谈到了房产处理方案，我也就说说我的考虑吧，这毕竟是我负责的事儿，不可不说明白。”冯玉庆说的可跟祝芝山说的南辕北辙，他的意见是两点：一点是这12处旧房产，无论谁买去，都得书面承诺永久确保原风貌不变。第二点是这12处旧房产应通过拍卖出售，从而做到公开公正公平。
冯玉庆的话，让祝芝山听得愣住了，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，冷笑着说：“冯市长这个方案，好倒是好，只是太费工夫了，为了几个小钱，犯得着这么折腾吗？这样吧，咱们也用不着再议，干脆表态拉倒，同意我的方案的和同意他的方案的，分别表个态就行，如何？”
很明显，祝芝山是拿出杀手锏，以市长的权威压副市长们服从他了。但是，要达到目的谈何容易？副市长们这会儿只是一个劲地不吭声，这个不吭声，实际就是冯玉庆的胜利。祝芝山只好自找台阶下，板着脸宣布散会，说这事儿以后再议，同时让冯留下来，有事要谈。
两人重新落座，祝芝山马上换了一副面孔，亲切地对冯玉庆说：“干事较真不计私利是你的长处，但正因为你有这长处，就有更重的担子需要你挑，你真的不必在这12处旧房产上浪费精力。向你泄点密吧，我59岁了，干革命干到头了，眼看就要退休了。组织部门向我征询接班人意见时，我推荐的人选就是你。你不是45岁吗？正当年。据我看，我的意见八成上面通得过，你可得抓住这个机会，好自为之呵！”
祝芝山欲擒故纵，说完这番话就走了，撂下冯玉庆一个人陷于纷乱的思绪中。正当冯玉庆琢磨这件事时，秘书曹轩又给他转来了高新冲的电话：“我今儿个想向您请教，你们会如何处理珞山路5号，是私下里卖给一家公司呢，还是公开拍卖？”
老人这话触着了冯玉庆的痛处，想到老人为保护珞山路5号，一辈子煞费苦心，为人民也算做了件好事，就将他视为知己：“眼下还没定下来，也定不下来。”老人一听，吃了一惊：“怎么个定不下来？难怪市面上关于这12处旧房产的传闻多着呢。依我看，公开拍卖才是正道；谁要想一揽子卖给一家公司，就是袖笼里做生意，以权谋私，您说对不对？”
冯玉庆苦笑无言。
此后，就一件事接一件事缠着冯玉庆了。首先是有意购买12处旧房产的公司，一个接一个，走马灯一般找他，宴请，送礼，递红包，派小姐，许诺子女出国等等。这些眼下司空见惯的招法，冯玉庆见怪不怪，不为所动。接着又有人拿着上级写的内容含含糊糊、托他照顾来人买房的条子找到他，他自然也有办法，就是当着来人的面给那个上级打电话，要对方说明白条子上的意思，对方自然不好抖落本来意思，只好打个哈哈就算完事。至于走他爱人儿子这条内线的，那他更是有备在先……
终于祝芝山的儿子小名铁蛋的，伴着一个著名的房地产公司的柯总，出现在冯玉庆家中了。那小子开门见山地说：“冯叔，我爸让我带柯总来找你，让他给你谈谈他有意一揽子购买珞山路12处旧房产的事儿。我爸的意思是，你与他协商一下，能早点定下来才好，有更重要的职务等着你上任呢。”
那个柯总也够聪明的，料定副市长哪能不听市长的，且又有心照不宣的接班诱饵，就也同样开门见山地说：“冯市长，你与祝市长本是一家人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。这12处旧房产都是古旧名居，潜在的价值大着呢。它们若能蒙你的恩典，归到我的旗下，我保证明里出12处钱，暗里只要10处，另两处一处转卖给铁蛋，一处转卖给你儿子，给多少钱不论，我都承认是买卖关系，决不让你们有所拖累，你看如何？”
也是一时计上心来，冯玉庆说：“我儿子若要珞山路5号，你也能给吗？”柯总立即苦了脸摇头说：“这处不行，其他11处由你挑。”“为啥不行？你不是说随我儿子挑吗？”柯总只好实话实说：“这一处铁蛋要了！”
铁蛋在一边点头憨笑道：“没想到冯叔与我爸一样，也瞧上珞山路5号了！”
事情一目了然了，冯玉庆也不再装傻：“请柯总不必嗦了，我们还是到12处旧房产的公开拍卖现场见面吧，到时候欢迎你参与竞拍。至于铁蛋，我丑话说在头里，请转告你爸爸，按照市里有关规定，你作为他的儿子，没有参与竞拍这12处旧房产的资格，想在背后操纵其他公司出面，也不行。当然，我儿子也同样没有资格。”
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，在跟着来的一次市长办公会上，免去了冯玉庆的处理小组组长职务，另行安排了“紧急工作”，就是率团到国外考察一个投资项目。组长一职在“人手紧张”的情况下，只好由祝芝山自己兼任。所谓市长接班一说，早没影了。
这时候，离报上公告的两个月只剩下五天了。冯玉庆办交接手续的时候，在三江日报上相应发表了一个公告更正，登出了一个新的电话号码，代替了秘书曹轩的那个电话号码。
就在这时候，曹轩第三次转来了高新冲的电话：“请问冯市长，你们在报上换掉联系用的电话号码，是什么意思？”冯玉庆一时语塞，心内酸楚，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：“不瞒您，我已经调离处理小组了，您以后有事得找新组长，也就是祝市长联系。”“那我也得先了解他的处理意见呵。”冯当即直率地告诉高新冲，祝市长倾向于一揽子出售方案，且最近就要付诸实施了。
“好，有人就等您这句话。我代他先谢谢您了。”高新冲说罢，挂了电话。
冯玉庆心里纳闷了，不知道高新冲电话中说的这“人”是谁，这人他为什么要等这句话。他预感到，90岁的老人打哑谜，其中定有奥妙。
两天后，也就是距公告限定的时间还有最后一天的时候，有两位老者，即年过九旬的高新冲，和一位须发皆白、体格魁伟、仪表堂堂、身着呢军服的八旬老人，持着珞山路5号的老房契与其他产权证件及个人历史身份证明，在两位年轻军人的陪同下，走进了三江市人民法院。八旬老人申请法院对其持有珞山路5号的产权证，进行资格确认与产权保护。
在法院审理此案期间，珞山路5号的处理工作，被法院通知暂停。连带地，其他11处旧房产的处理工作也全部自动暂停了。一个月后，审理结果出来了，法院确认，依据国家现有法律，并考虑到历史具体情况，八旬老人所持珞山路5号的产权证明和个人身份历史证明有效，他正是珞山路5号产权的拥有者。三江市政府经过讨论，对此不持异议。
这位八旬老人不是别人，正是马占。
被法院确认为珞山路5号的主人之后，马占又作出了另一个惊人之举，就是在与冯玉庆恳谈后，在三江日报上发表声明，将对珞山路5号进行公开拍卖，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献于珞山路的建设。冯玉庆由此知道，原来高新冲关注珞山路5号的处理，真是另有文章。
这一拍卖消息，连同珞山路5号及其原主人的突然出现，顿时轰动了全市，导致珞山路5号公开拍卖那天，拍卖现场人山人海，参与竞拍的，参观竞拍的，甚至见过多少大场面的竞拍师，以及众多的新闻记者，无不心潮澎湃，浮想连翩。他们坚信，这场奇特的拍卖，将载入三江市的史册。身处拍卖现场，冯玉庆这个不徇私情、一心为公的铁汉子，也不禁流下了热泪。
马占其实现在不叫马占，而叫马战，叫人吃惊的是，他竟是我军一位离休的军政委。1939年南京保卫战中，他确实是参加学生军上了前线，并负了重伤。他是隐匿在郊外老百姓家中治的伤，伤愈后改名马战，辗转参加了我八路军120师，重上抗日前线，此后转战南北，戎马倥偬，直到离休后，才回到三江市定居。解放初，他就是三江市军管会负责人之一，并在珞山路5号住过一段日子，高新冲当时就吃惊地认出了他，但马战不愿暴露自己就是珞山路5号小主人的身份，他宁愿让它充公。高新冲忠心耿耿，也就听了小主人的，一直保密，始终没有泄露主人活着的事实。但马战不知道，死心眼的高新冲，竟然保存了珞山路5号的房契与其他有关产权证明。如果不是在出售12处旧房产时，出现了那么多的曲折，激励马战挺身而出，维护他真诚奉献的初衷，也许这个秘密就会藏进历史的深处，永远不为人知了。
在接见记者时，马战说：“我当年不现身、宁愿隐没的原因是，我是一个革命者，珞山路5号理当是人民的财产，我现在还是这么看。不同的是，现在我又多了一重责任，就是要关注和维护它的公正拍卖，不能让它通过不法途径，落入营私舞弊者手中。很幸运，在整个过程中，我遇到了冯玉庆这么一位正直的好干部。”
祝芝山迫于压力，借口自己已申请退休，自找台阶下。处理小组组长重又由冯玉庆担任。
终于，因珞山路5号的成功拍卖，另11处旧房产终得以同样公开公正公平的方式，按它应有的价值相继拍卖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