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危受命

新任县委书记张忠明的专车刚驶到县府前的广场上，便被静坐的市民拦住了。

“停车！”张忠明猛喝了声，未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，一个箭步跨到外面。广场上人山人海，示威的群众打着两面旗帜，一面“古城不应消失”，一面“保护国有资产”。广场左右两侧的钟楼上同样竖着两块两米高的标语牌“改造旧城”，“为民造福”，很醒目。张忠明是在今天上午被紧急召到市委组织部。前任书记边桂生出国考察不回来了，市委任命他为常乐县委书记，并让他火速赴任，劝说群众离开广场。三天前，200多名常乐群众在县府前静坐，抗议前任书记低价将国企酒厂和招待所卖给开发商。公安局抓了4名群众代表，当天下午静坐的群众骤然增至5000多人。张忠明解开衣领上的纽扣，从胸中舒出一口闷气后平心静气地对静坐的群众说：“乡亲们，我是新任县委书记。大家有什么事情请派代表到信访局面谈。”话音未落，滚雷似的吼声传了过来：“我们的代表被公安局抓去了！”

张忠明立即掏出手机给公安局长里仁打电话，指示立即放人。不到10分钟，4名被抓去的代表回来了。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。张忠明跨步跃上县府前的台阶，朝群众挥舞双手：“乡亲们，明天是群众信访日，你们有什么意见，有什么委屈，可以向我们反映。我以书记的名义保证：10天内我们会做出答复。但是现在你们必须退出广场。”广场上先是一片寂静，慢慢地请愿的群众卷起了旗子，开始缓缓地离开广场。

直面民意

翌日，张忠明亲自在信访局会见四名群众代表：作家林杉、省土木建筑设计院退休工程师陈良栋、县酒厂厂长林伙金、县招待所所长郑菁。张忠明本来安排8名常委跟代表会面，代表们却要求单独同书记面谈。林杉最先发言。他向新书记介绍常乐的历史与文化背景：这座海疆小城建于唐朝中叶，三面傍山一面临海，城区内分布三条正街：东关街、西关街、南关街。“五第”、“十八里”等大量明清古建筑就散布在西关与东关这两个街区内。城区内还有座南山。山上有座建于五代时期的砖塔。塔旁有座天妃宫，是郑和捐资建的。此次要拆迁的是东关街两边十余家工厂以及五第中的天官第、地官第，还有十八里中的上百座明清古建筑。林杉的声音并不高，却很有说服力：“旧城区内每一幢古建筑都是一页历史，毁了它们，就是毁了常乐的历史与文化。”说着说着，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：“求求你们手下留情！留住常乐老城区！留住常乐的历史！否则我们将愧对子孙！”

这一席声情并茂的话语引起张忠明的共鸣。他对这座滨海小城并不陌生。他父亲曾在这儿教过书，他的童年与少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。他喜欢那古色古香的民居，喜欢那店铺、那骑楼、那石塔以及那鹅蛋石铺的街道……

酒厂厂长林伙金接着发言。他给张忠明算了笔账：现市场价每亩土地60万元。常乐酒厂土地面积50亩，前任书记却仅以1000万元的价格卖给开发商，损失国有资产2000万元。他据理力争，不签字，并带领部分工人到省城上访，结果被撤了职。县招待所有35亩土地，也仅卖了700万元。两家国企总共损失国有资产3400万元。

而那个退休工程师则向张忠明递交了一份有570户居民签名的请愿书，状告常乐地方政府在旧城改造中巧取豪夺。政府以每平方米150元至250元低价收购百姓旧房，却要百姓以每平方米480元价格购买新房。在这一买一卖中，平均每户居民要倒贴3万到5万元，加上内装修要倒贴10多万元，大大超过百姓的经济承受力。

张忠明翻阅着半尺厚的材料，心情格外沉重。旧城改造本来是桩为民造福的好事，如今它却超过居民的经济承受力，这自然激化了政府与百姓之间的矛盾。这步棋看来得缓一缓了。

信访结束了，张忠明客客气气地将4位代表送出县委县府大院。在大门口，他仍旧重复那句话：十天内给常乐人民一个答复。同时婉劝代表今后有事直接来找他或跟他通电话，再不要搞静坐、请愿、上访。代表们表示接受书记的意见。

常委表决

上访代表刚走，县长林榕领常委一班人来了，告诉张忠明已在食堂备了桌便宴，为他接风洗尘。张忠明心中还憋着气：“吃、吃，尽知道吃，县城都乱成一锅粥了！”嘴上却应着：“免了吧！”政法委书记曹白水在一旁应道：“粗菜淡饭，工作餐。”言毕，又附在张忠明耳旁轻声说道：“没外人，就常委一班人。”不好再推辞了，张忠明便应道：“好，走吧！”

说是粗菜淡饭，上的菜却一道比一道高档。张忠明简要汇报了上午群众来访的内容，谁知常委们个个绷起脸避而不答。菜不夹了，酒也不喝了，一场接风酒闹得不欢而散。

第二日上午，新书记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召开了。会上，张忠明提议暂缓进行旧城改造工程，先将风波平息下来，当即遭到县长林榕反对，说县政府已收了开发商400万元定金，如工程暂缓就要赔违约金。投票表决的结果是两票赞成，三票反对，四票弃权。只有政法委书记曹白水投赞成票。张忠明见自己的意见被否决，很扫兴，窝着一肚气宣布散会。

翌日早晨，张忠明刚起床，还没漱口，就接到公安局长里仁的电话，说钟楼上标语牌中的“民”字被换成了“官”，成了“改造旧城，为官造福”，请示书记如何处理。张忠明听后既不火也不怒：“不要更动，仍让这两块标语牌竖在那里。换掉，群众还会再改。群众既然有怨气，就让他们骂一骂吧。平时我们这些做领导的听惯了颂歌，听了群众的骂声也许头脑才会变清醒。”

张忠明这一手确实很明智。上午，广场上聚集了数万群众，多半是来看热闹的。有人给110打了电话。110说不是反动标语，他们不管。见政府没有采取行动，大家也就见怪不怪。到中午，大多数群众都离开了广场。广场又平静了。

两天后，张忠明召开了一次常委扩大会议，副县级以上干部一律列席，还请来那4名上访代表。张忠明要大家消除顾虑畅所欲言，然而常委们反应仍很冷淡，其他干部发言积极性也不高。只有那4名上访代表在会上侃侃而谈。退休工程师陈良栋的发言措词激烈，并指名道姓骂前任书记“官商勾结，中饱私囊”。然而常委的表决结果仍令人失望：三票反对，三票赞成，三票弃权。依旧未获通过。

400万酬金

下午，张忠明下乡搞调研去了，天黑了才回来。见屋里亮着灯，他就晓得妻子敏芳回来了。敏芳在省旅游公司当导游，经常随团出国。张忠明感到很奇怪：今天不是周末呀！他开玩笑问了声：“又想老公了？”“屁！”敏芳嘴一撅，“当初是你跪在地上追的！”

知妻莫如夫，张忠明来了个开门见山：“谁又托你讲情来了？”敏芳没应声，伸出两只嫩藕似的胳膊搂住张忠明的脖子：“亲亲我！”张忠明一把托起敏芳将她放在床上。

“今天上午，”两人一阵亲热过后，敏芳才微喘莺声告诉丈夫，“晟弟带秋枝老板到家里找我。”

“秋枝？”张忠明警觉地问了声后立即翻身坐起，“是那个常乐拆迁总公司的秋枝老板吗？”没听见敏芳应声，张忠明厉声警告敏芳：“黄鼠狼给鸡拜年！今后少跟这种人来往。”

“人家没白让咱帮忙！”敏芳的口气有点委屈。她的二弟敏晟就在秋枝手下做事，暗中还吃了点股份。

“他要我干什么？”张忠明穿好衣服后来到镜前整容。今晚他还要召开常委会。

“照先前签的合同办，拆迁总公司愿付400万酬金给我们。”言毕，敏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支票，“先预付40万，剩下360万等拆迁结束再付。”

400万，这糖弹的威力真不小呀！足足要干100年才能挣这么多钱。难怪许多贪官在糖弹下落马。然而他要是收下这400万，国有资产就要损失3400万；还有那570户拆迁户，他们的损失更是无法统计。张忠明望着支票，朝敏芳苦笑一声：“你要让我当成克杰呀！”

“现在的官有几个清白的？”妻子瞪眼顶了丈夫一句，“有靠山的都倒不了。”

“让我考虑考虑再说。”张忠明从妻子手里接过那张支票，装在上衣口袋里。走到门前拉门时还听见敏芳朝他大吼：“张忠明，你听好了，如果你继续当海瑞，就跟你分道扬镳！”

    张忠明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：“妇人之见！”拍了拍上衣口袋出门去了。

会议室内。张忠明先用两眼扫了一下众位常委，“刚上任一星期，财神爷就找上门来了。”然后把那张支票往桌上一摆，又重重拍了一下，插科打诨道，“财分天下人。鄙人命薄禄浅，不敢独吞，让大家都发点小财。”这一番话虽语不惊人，却把大家震慑住了。8名常委互相望了望后暗自赞叹：世上真还有不爱财的官。400万，这不是小数目！难得啊难得！惊叹之后，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。

“这生意做不做？”又是张忠明打破沉默，只见他双目炯炯如电，还是没人应声。他有点急了，故意使起激将法：“如果大家都没意见，那我这个书记就要拍板了。只剩3天了，要给常乐人民有个交代。”

这一招果然奏效。

“这事有点难办。”组织部长陈钦叹了声气。见张忠明疑惑不解，县长林榕忙在一旁作解释：“常乐的旧城改造是市里两个头头亲自抓的。”

张忠明仍旧一头雾水，林榕又作了补充：“拆迁总公司的老板是邱的小舅子，开发公司的董事长是谭的内弟。你刚来此地，不明内情。”邱指的是市委书记邱庭柱，谭是市长，叫谭仁。

张忠明也惊呆了，愣了许久才长长吁了口气：“难怪边桂生扔下大印跑了。他们拉屎，叫我们擦屁股。”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。照合同办事，老百姓要闹事；顺了民意，就得罪了上级！

“同志们，”张忠明一咬牙，下了狠心，“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恳求，请大家支持我这一次：暂缓进行旧城改造。”言毕，他庄严地举起右手向大家行了个军礼。

表决的结果五票赞成，两票反对，两票弃权。出乎意料的是林榕和宣传部长解珍投了赞成票。张忠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。

“这张支票怎么处理？”林榕追问。

“先由公安局保存，严守秘密，暂不对外宣传，就让那秋枝老板唱独角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十天书记

第10天下午，县政府的钟楼下贴出一份由县长林榕签发的公告。

公  告

常乐是历史文化名城，老街区（正街）内有着十分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。目前，我县城镇建设事业取得较快发展，但在旧城改造中也存在一些突出问题。为贯彻落实国务院关于加强和改善宏观调控的决策，促进城镇健康发展和社会稳定，经研究决定：暂缓进行旧城改造工程。对野蛮拆迁，严重侵犯居民利益的行为要坚决制止。情节严重的，要依法严肃处理。

常乐县人民政府

广场上欢声雷动。锣鼓声、鞭炮声连成一片。

此时，张忠明正站在钟楼后，望着外面狂欢的人群，双眼不由得湿润了：再见了，乡亲们！原来，张忠明捅了马蜂窝，从明天起，他被改任边远山区德宁市的农经委主任。

望着被保住了的古城，他的心顿时又平静了下来：虽然只当了短短10天的县委书记，但这座美丽的古城保住了，自己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