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长吴太心的小舅子林聪，这几日一反常态，走路闷着头，熟人叫他，也没魂儿似的，有一声没一声地嗯一下。不像以往，总会主动停下来，海阔天空地跟你拉呱几句。
原来他是为老屋装修的事伤脑筋。这是一间爷爷留给他的老屋，砖木混搭的二层楼房，占地面积约四十平方。前门有一条两米多宽的弄堂，后门残缺的石头矮墙围出十几平方的院子。同排屋有十二间，他家是东头数来第三间。小时候，这里很热闹。夏日里，家家户户没空调、电扇，大人小孩都在弄堂里吹着过堂风纳凉。各家的小板凳搬出来，坐上去，很多乡井故事就此相互转递。那是多好的房屋，多好的邻居啊。只是后来，随着生活要求的提高，左邻右舍们都一户一户搬出去了，这原本二十多户人家住着的弄堂只剩阿婆一家了。除了西头有几间成了外来民工的出租屋，多数都空着，连房门挂着的锁都锈着了。当整个城市高楼林立时，这几间砖木混搭的破落屋，痿在老城区的西北角，就像被丢弃的老情人，余温尚在，却让人爱舍不得。
林聪打开房门，挂满蜘蛛网、阴沉沉的屋子里。只见墙上石灰大片驳落，楼梯板面朽得无一方整的，屋矮窗又小，顿感无从下手。好在他毕竟头脑活络，加上这几年在建筑界没少混，他详细观测了一下，马上有了主意。打算在楼梯边挤出四平方用砖墙砌个卫生间。只是下水道、化粪池是无法挖成的了。屋里地面虽小，但四周砖墙面积很大，加上后门的院子，倒能贴上许多地砖。再把窗开大，换成铝合金的。朽了的楼板上贴一层木工板，霉得掉渣的木楼梯扶手也干脆换上不锈钢的。同一楼层前后做个隔断，就可用石膏板吊成两个简洁大方的顶，装上漂亮的顶灯。再把木质的地方统统漆一遍。他根据这几日自己在装磺市场摸的底，拿出小本本，对照上面的材料价格，粗略估算了一下，大概要化二十五万左右。
周末，早起的邻居阿婆发现，她家后门口垒起了黄沙、石子两座小山包，其中一座正好挡住了她家的后门。“虎子，侬格是做啥呀？不是刚搬了新房吗？这老屋倒都快倒了，政府都说不能自己重建的，侬还折腾做啥来？”这浓浓的吴音软绵绵地从铁门边挤出来，只见阿婆艰难地打开后门，探出头来，伸出的一只脚半日无从着落。林聪眼快，一把接过阿婆手中的垃圾袋，不等她反应过来，就大步朝弄堂口走去。转回时，边走边说：“阿婆啊，好长时间没见了，您老身体还好吗？事情是这样的，我外婆家有位亲戚因为家乡要搞新农村建设，全村新屋老屋全部推倒重建，说要搬我这里来住两年，这屋也实在太破了，我只得把它简单装修一下。”“哦。”阿婆随手拉掉自己门上呛出的一根木刺。亲戚住？阿婆嘀咕了一声。林聪走近几步，和颜悦色地：“阿婆，我这材料一堆放，给您老添麻烦了。不过，快的，三两天就好了……”阿婆连忙接着说“没事，没事的。”
这屋外的泥水活还真是三天就好了，其余的也就半月的时间统统搞定。接下来就是油漆活了，也不知从哪里搞来的“立邦”漆，把师傅们一个个辣得眼泪汪汪。他们更不明白，地砖怎么能贴在墙上，说墙面一受潮要出汗的，不合适。林聪却说，你们老土了，我走的地方多，这是刚学来的，像这样的老房子只有这样才显得亮堂、干净、又耐用，打扫起来也省心。
看着这装修好的房子，破落屋的概念已是无影无踪。林聪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，他自信自己这回做成了一件大事。看上去这么豪华的装修，费用完全控在预算之内，而效果却是意外的好。难怪别人一看，都说这房子的装修起码需要四、五十万呢。
果不出所料，隔不几日，阿婆看见几个小伙子拿着一桶红漆，在墙上写了一个字，又画上一个圈。她走过去问他们，这是什么意思，他们简略地告诉她，这里的房屋要拆迁了。
弄堂里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。老邻居们都回来了，常常聚在阿婆家。林聪是县长的小舅子自然成了中心人物，大家都想从他这里探到政策方面的消息。也被林聪家新装修的房子吸引，说这么好的装修拆了实在太可惜了。但林聪表面上应和着，其实他清楚，他的县长姐夫仅是他的门面，根本不会帮什么忙的，但下面的人会给他面子的。再说，小县城里拆迁的事，多付多赔是很正常的，谁被拆谁得利嘛。他从外面的拆迁经验里知道，装潢的赔付是最有弹性的项目。这宝他押对了，所以这几日，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中。
旧城办的同志先来搞调查，征求大家意见。这是切身利益的事，自然是各人各说。只想钱多赔点，安置新房地段好些，面积多些。当然这种调查也是形式而已，为起到宣传作用，是做拆迁户思想工作的需要。其实，总的拆迁安置原则早有框定，只在于怎么实施了。困此政策马上出台了，大致意思有：先拆迁补偿后安置新房。补偿需先评估，价格按地段及房屋面积，定出基准价；装修部分按实评估。这里的房子本来就是大家一齐同一时间盖的，材料、结构大同小异。除了林聪家，各家都无装修，所以，评估起来很方便。对此，大家没有什么异议。林聪家的装修费按实评估，经初评，定价为二十四万。
林聪这下傻眼了。他想不到旧城办领导不给他面子，便直接跑去找主任论理，主任答应再商量一下。又忙着跑去找他姐姐。他姐问：“你怎么会想起装修这老屋的？当初叫你收拾一下这屋子，租几个钱，贴补一下家用，你动都懒得动。”他说：“我是谁呀，那天新闻里说，要创建省级文明城市，要求做到城市环境不留死角。我就知道这老屋有戏了。这老屋正是这个城市的死角，说不定就会被拆迁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。”他又说：“现在的问题是，我这房子明明装修用了近四十万元，可旧城办委托评估只评了二十四万，我刚跑去跟旧城办主任说了，他不明确表态，只说商量商量。那有政府让百姓吃亏的事，现在不是说百姓的事无小事吗。所以这事，你得让姐夫出面主持公道了。”他姐一听，觉得到也有理，当夜就跟丈夫说了这事。吴县长当即表态，他亲自去一趟旧城办，了解一下情况。
从他姐姐发信息过来，说姐夫这下肯帮忙后，林聪兴奋得彻夜难眠。他万万想不到，连工作这么大的事都不肯帮一点忙的吴县长，这下终于“立地成佛”了。再说这拆迁赔偿的事，本身就该让百姓得利才正常，政府才是真正地不差钱呢。他憧憬着，如果能陪到四十万，他安置房装修的钱就够了，有可能还能余几万，买辆小车呢。这下，他总算能在岳父面前争回面子了。他辗转反侧，直到天亮光，他真的就做了一个美梦。
这一天，弄堂里像炸开了锅，人们背地里交头接耳。原来是县长带着旧城办的一帮人亲自来到了小舅子的老屋。他一进门，就被这满眼的富丽堂皇惊住了，走进卫生间，看立面上贴满光溜溜的瓷砖，地上铺着方方整整的防滑砖，装上锃光铮亮的坐便器，卫生设施一应俱全。一面点着头，连说“的确化了不少心思。”
转天，有人从旧城办带来一个消息，说林聪的装修费能赔到五十万了。马上有人跳起来，骂骂咧咧，内容无非是当官的怎么怎么腐败。台上做着官样文章，说得那么好听，都是给老百姓听的。在中国权力就是管用，哪有什么公平可言。中国人的三六九等也是以权力大小为标准的，百姓还好做人啊。但也有人表示冷漠，认为特权是正常现象，已经习以为常了。只有阿婆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，在边上却是一声不响。
她感到心头堵得慌，昨天她在路口明明听见县长对身边的人说：“林聪是我的小舅子，但他不享有任何特权，他的思想工作我去做。我对家里人的事管得太少了，这也是失责。你们秉公办事做得很好。我们作为管理者，要把职务看作是社会分工不同，做事要上对得起政府，下对得起人民。还社会一个公平，才对得起养你的人民。”县长这话还在耳根热着，可今天怎么又变成五十万了呢？
是日，旧城办打来电话，通知阿婆一家去签订拆迁协议。到了门口，只听得邻居们嚷嚷着说，这补偿金多少都在网上公布了，房屋部分补偿金大家都是四十万左右。林聪的装修费补偿还是二十四万。阿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却使劲地擦了擦潮湿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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